进入回空间之前，要摇一下铃铛。“叮当”一声，像是打开了结界，下一步要踏入的是另一个时空。

初看时，并看不出有怎样出奇的设计或者建造。只是初步可以判断：这是一片翻修之后的老房子。墙壁上是时间、苔藓和雨水的痕迹。水龙头没有关上，哗哗地流着。一盏灯泡垂落到木制的台阶上，上面放着一只彩色的蒲团，晕出一个不一样的时空，让人微微感觉有些诧异。这里是让人坐的吗？有人坐在过蒲团上面吗？我心中浮出了疑问。

墙上挂着一只不怎么使用的鸡毛掸子，让人接受了关于清洁与自律的暗示。

傅丹@回空间，广州，2022。摄影：温鹏。由艺术家和维他命艺术空间惠允。@维他命，2022。傅丹作品@艺术家，2022。（全文皆是）

回空间里的每个房间都不一样，在走廊里选择进入不同的一个房间，仿佛可以进入不同的故事。有独处的房间，只放着一把椅子，在窗前，看窗外的绿树茵茵。来自东南亚的扫帚放在了屋角，再一次接受暗示：这是个用来对内心进行打扫的空间。胡桃木做的椅子和窗台，不动声色地融入了整个环境。用胡桃木制作家具是艺术家的持续创作的项目，在此处得到了完美的应用。

我钟爱的房间，是两把椅子面对面放置的房间。原本是个紧张的对峙，但窗外的植物放肆地蔓延了进来，轻松地把两把椅子之间的张力消解为温柔的对谈。一切具有生长性的生命体，都可以改变原有的空间结构，带着可以改变格局的能量。

户外的墙壁和地上，已经长出了苔藓，有些滑，让人愈发谨慎。露天的厕所处在一个“回”型结构中，需要朝圣一般绕三圈后方能抵达，不太适合着急时使用。正对着马桶洁具的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这是艺术家的调皮和无情，简直让人直见性命。如厕时看着镜中的自己，简直没法不陷入哲学思考。在此处召唤耻感，在此处观察自我，当我们进入最动物性的时刻，却在体会最人性的目光。动物在镜子前并不会羞耻或反思自我，唯有人类在每天不可避免的时刻，成为自己，也成为动物。意识的小径分叉，却又在某处汇合。我们在词语中上升或者下降，我们在目光和镜像中出离又回到自我。

沿着清灰色的石阶向前走，是两间可以用来开会的空间。无法用“会议室”来指称这两个房间，“会议室”这三个字的内部包含着水泥森林，高楼大厦，都市中的人际关系，和契约社会中的规则。在这两个空间里，穿梭的不是那些硬邦邦的东西。户外的水君子爬满了屋顶，略作修剪和引导后，水君子穿过了窗户，带着记忆和时光，穿过房间，寻找自己的领地。老家具、桌子和椅子有机地放在了房间里，这里可以开会，可以静修，可以吃饭，可以午睡。这是个未被定义的空间，是个功能在流动之中的空间。时间在此处仿佛进入了某种回旋状态，不再沿着线性的规则前行。

进门的刹那，要低头绕开爬藤的枝干，它摇摇晃晃，在空气里掀起时间的涟漪，把世俗的一切屏蔽在了树叶外面，我们进入了一个被庇护的时空。茂密的树丛，在童话里总是具有魔法。每当主人公穿越树丛时，总会进入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塔楼上用头发织成梯子的美丽姑娘，有会说人话的兔子和蘑菇。具有年份和阅历的植物，当它们的枝干分叉又互相交错时，是时间分叉又折叠的时刻。

临走前，又是一条分叉的小径。无需选择，任何一条都会通向时间的另一面。

傅丹（Danh Vo）在这里创造了一个“回空间”，进一步探索他感兴趣的“地质时间”（geological time）。他命名“回空间”为“Re-Space”，这是他在广州镜花园旁以几座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作为基础进行的空间项目。

艺术家使用空间，经常要抵御空间本身的诱惑。在美术馆中，艺术家往往看见的是空间的功能，以及使用这个空间的潜能。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认为，“空间并非填充物体的容器，而是人类意识的居所”。傅丹在回空间中要创造的，是对参与者的意识引导，是将空间中的时间重新排列，身体和意念在空间中也被重新开启。

傅丹是全球知名的当代艺术家。1975年出生于越南巴地市（Bà Rịa）。四岁时他的父亲造了一艘小木船，全家一起漂泊出海逃离越南。整个家庭在大海中被一艘丹麦商船救下。全家来到丹麦后定居、入籍。他毕业于哥本哈根的丹麦皇家美术学院（2002年）和德国法兰克福著名的史戴德尔艺术学院（Städelschule）（2005年）。从事艺术创作后，傅丹在2012年获得了Hugo Boss奖。2015年他成为了威尼斯双年展的丹麦国家馆个展艺术家。他在世界重要的艺术机构举办个展，包括香港西九龙M 博物馆，波尔多当代艺术博物馆，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马德里索菲亚王后国家艺术中心，奥地利布雷根茨美术馆，德国卡塞尔Fridericianum博物馆，丹麦哥本哈根国家艺术博物馆，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等。他被邀请参加众多国际双年展，包括米兰三年展，沙迦双年展，柏林双年展，上海双年展，釜山双年展等。丹麦哥本哈根国家美术馆，法国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英国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美国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美国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等重要美术馆都收藏了他的作品。

Vo’s sculptural installation We the People.

傅丹引人注目的作品之一是用1:1的比例，用2毫米厚的薄铜外壁复制了纽约自由女神的雕像，并分成250个组件，在世界各地的美术馆和机构展出。这个作品，他起名叫《We the People（我们人民）》，意味深长。被分散各处的“自由”的碎片，依然象征着自由吗？雕像和雕像象征的概念竟然如此脆弱。他总是敏感又准确，对历史的挪用可以四两拨千斤。

在德国农村的一所翻新的农舍里，傅丹拥抱着简单的生活。Photographed by Nick Ash ©️GARAGE MAGAZINE

在柏林定居之后，他渐渐对自然之力发生了巨大的兴趣，他发现空间是一个意识的容器，在花园中他寻找着更锋利也更持久的力量。

傅丹的工作室在郊外勃兰登堡的老农场Güldenhof。他学习并挑战自己，去辨认园内所有花卉并了解它们的名称，并请他的父亲，一个字体书法家，在纸上描绘出它们的拉丁名称。培育一座花园，命名所有的花朵，建立一种秩序，这对傅丹而言是一种兼具实践意义和象征意义的行动。

回空间，也是傅丹的另一次艺术实践。这个作品或许并没有“成品”，也不知何时会有最终完成的一刻。这片土壤上在四季之中发生的一切，都是作品的一部分。春虫夏草，秋叶冬雪，都在时间中悄悄蔓延，生出了枝杈，每一分每一秒地在改变着作品，也成为着作品。这是艺术家想要建立的时间的迷宫，我们在这时间的迷宫中上升或下降，抵达埃舍尔式的不可能的幻想空间。幻想有时比观念有用。

回空间中会有一些摆放的物件，让人想起傅丹的一些经典作品。从前，他的艺术作品是一个转译器，他用物件、相片、手写的书信和虚虚实实的纪念品，把充满秘密的故事转译成与公众相遇的现场和装置，他用艺术作品让人进入一个疏离的状态，由此来对自己的存在发生凝视和反思。但这一次，傅丹在回空间中，并不试图用某一件作品去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他要的是观众进入回空间的时间之河。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乡愁》曾深深地打动了傅丹，片中有一幕，是一个向天空敞开的人类建筑遗址，苍茫有力。傅丹也期待去创造一个向着天空敞开的建筑。“我们必须不能忘记自己是人类，我们仅仅是造物。我们收到了神启，但仍然只是造物。因为在来世，所有的事物都只有一个来源，由同样的物质所构造”。塔可夫斯基的这段话，在回空间中获得了某种共振。在这些时间交错的树叶之间，游弋着时间、历史和人的叹息。

在这个敞开的空间中，艺术家和观众都回到了大地。这是另外一种雕塑，和巨型的250片铜件的纪念碑不一样，这次的空间是非纪念碑性的，没有宣言，没有口号，没有主义，人们在时间中上升或下降，只有潺潺流水，和默默生长的藤蔓。

回空间中，充满低语，植物的低语，鸟群的低语，还有很远处养狗场传来了声声犬吠。

原本觉得这些狗的叫声有些破坏了回空间的静谧的意境，但一想，这难道不正是我们当代真实的人类境况？本质上，无论我们如何建造自己的小环境，远处总有危险总有危机，总有狗在辨认着敌人，警觉地叫几声。还好我们依然有一点点空间的诗学，可以用树叶把世俗屏蔽在门外。在时间交叉的小径深处，思考一会儿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