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漏时光·闭门深山,杭州小洞天 造园工作室
2019-07-10 21:46
“洞天”是道教中的概念。洞天无论大小,都是一个完整的微观世界,有着属于自己的时间和叙事空间。洞天是对中国传统景观的隐晦表达,是一种源于内部的观点。该项目所塑造的“洞天”融合了茶室和文化交流的功能,人们聚集在此,共同探讨与建筑、山水画以及戏剧有关的话题。
较之从前,《具区林屋》图的取景是奇怪的。山林没有“峰”,没有“头”,没有至高处。山的上部被齐刷刷的“切”掉了,山的外形被抛弃了,山所代言的政治图景荡然无存。而这样的截取却又不同于宋人的“小品”画法,这并非表达局部的意义,还依旧是满满当当的繁盛乾坤。自宋人始,绘画出现了半边半角之截取,这样的截取是一种带着凭借的指看:指向山外,指向楼外,指向天外……但总也不过是一边与两边之截断,《具区林屋》图是上下左右之四边截断,与外界没有丝毫的暗示与关联,只有内向深度的无尽纠缠与猜想,自足的,涨的满满的。
除却左下角之缺口,整幅画充斥着难以言表的揉卷谜团。宋人的清晰、准确、干练等一概不存在了,山石之前后,深浅,远近等皆不明了。但不是不可阅读,总还有几个茅舍院子悬浮嵌合于这团云坞之中,作为山之“深意空隙”的建筑弥补,让人有喘息的地方。有不甚明显的路转、峡谷、溪岸等隐隐约约,也是为了迷团之寻迹之可能。在建筑课程上,我常常将此画形容为一块“陈年的抹布”,王蒙兴许开创了一种新的空间表达以及相应的笔法:弥漫的、含混的、矛盾的,似他的一团如麻心思。一个缺口,通向一个谜团。然而,并没有出口,不需要出去,自成天地。
王蒙的创造,是在用非外形。以无形的方式,作内化的描述。山可以不如黄钟牌位之巍峨伫立,不如腰鞍马肚之荡气绵长。山可以以无外形的方式存在,那么,他就是“洞天”,一个内在的世界。
有关山水的建筑课程进行了快十年,虽都建立在感知与经验的讨论上,但都难以脱离对“外形”的执著,我们习惯于将山以“外形”的方式来观想,这是危险的。于是我又提出专事“内形”的讨论,去年做的即是“洞天”,一个学生一个“洞天”。洞天,是山之“内表”,是内观的表达。洞,当然有其本体的价值,但主要还是作为研究山水与建筑的另外一个角度。
在洞天的角度下,山不是远远的观看对象,而是你的周遭,如一件巨大褶袍,将你包裹着。你画不出他来,没有所谓完整意义上的形,有的只是无尽的粘连的层次与多向的指向,有的是深陷其中的气氛。形的由外转内,原本以视觉为主导的形象结构与叙事体系几近崩塌,物与我难再分离,所谓的山水皆付诸肢体感受亲密接触以及遥想,皆化于读书饮食坐望起居中。山水变成了日常起居,山水身体化了。
洞天的课程,即是一次山水自人身周遭的出发。山水不在远方,在尔周身。
洞天的讨论,有着类型学的意义。洞,是最早的“山水建筑”,我们对“洞天福地”、“琅嬛福地”总也念念不忘,那是人的起源地,所以也成为了后世避世的原点,至少是思想上的原点,一如文人心中的“草庐”,“草庐”并不是茅屋。草庐催生了对最小状态建筑的发问,催生了容膝斋,催生了日本的茶室系统,那么洞天会引发什么?
当然,还有价值观的讨论。道家所言洞天,是其所建构的近似人体的有机化的宇宙结构,同时也是对平行世界的多极性、多样性、平等性与相对性的认同与向往。这是一套特殊的天观、地观、人观以及物观。大中有小,小中有大,有中存无,无中可生有。在《紫阳真人内传》中言:不仅山中洞是天地,人脑中空间亦为一天地。即承认脑中可以独立一个世界。洞是各天之间的通道,亦可独立成为一个天。无论大小,虽洞但依然是天,有着自己独立的时间节奏、尺度、独立的言说方式,独立的价值。
▼左:洞天的一种:萧云从《学洪谷子法册页》;右边:南宋·《五百罗汉图之喫茶》
课程的后来,除了收获了十八个洞天之外,更是让参与者产生了对“小中观大”“无中生有”的习好:竹木的虫漏,袖峰,壶中林屋洞,随处路遇的残损与孔洞……
很巧的是,洞天课程结束后不久,有一位资深的赏石藏家马平川找到我,请我将他现有的工作室改造为园林。我问老马:“地方有多大?”他说:“室内60平米,室外露台20平米。”我从来不怕地方小,就说:“你玩石头三十多年了,工作室即是你的林泉之心,要跟山石有关,基于工作室的小以及不外显,那么我们就做个洞天吧?”于是我们把名字就定好了,叫做“小洞天”。无中生有,一个小小的世界藏在良渚文化村的一个酒店式公寓里,外界完全无法想象有这样一种“时空”嵌套在这里,这使我想起了《鸿雪因缘图记》中江边悬于高空之石洞。
老马说设计完全自由,但我还是希望他提出他的要求。他熬了一个晚上,写了一篇文章给我,我一看,要求很多,近乎大宅功能。不过“洞天”本身自成世界,也当是无所不包的。要求的多,便是促成了“山水日常化”的一种形成机制:自设计成形一直到施工结束,老马对每一处形式,每一处高差,每个洞口大小几乎都提出了疑问。这当然也不奇怪,因为这是在建立一个洞的世界,这个世界谁也不熟悉,需要重新讨论。
起初,老马问:小洞天要匹配什么样的家具?这是个好问题,洞天是不需要匹配家具的,洞天本身具备生长家具的能力。李渔论及园林中“零星小石”:“使其斜而可倚,则与栏杆并力。使其肩背稍平,可置香炉茗具,则又可代几案。花前月下有此待人,又不妨于露处,则省他物运动之劳,使得久而不坏,名虽石也,而实则器也”。地形即是家具的母体,最初我们对家具的认定,即是面对地表的高差寻找。传统中国文人的山野茶会,亦常常不侍桌椅,偶遇一片林泉,便各自寻找能坐卧凭靠的凸洼起伏,一块卧石,一截残碑,一个树桩,一段山阶,一根斜枝,便可以借此安排自己的姿态,并划定交流的范围。正是如此随物赋形的群体弹性,在雅集之后因追念而制作的高士图,亦是依据地形而不拘姿态,自然而然的,不似如今的集体照,整齐划一如商品般陈列。
小洞天的家具一方面由高差来抽象喻示,一方面将特殊设定的家具如浇铸般熔化于地形中,留出一头一角,作为地形跌宕之犄角势眼,不至于混沌一团。同时,也暗示着时间的积淀,是消磨风化的遗迹表达。小洞天的整个地面,就是一件超大的家具,没有确定的属性,在仪轨的暗示之下,保持着误读误用的开放。
六十平米的室内,纵横编织了十道层次,行经五道序列。老马一直担心这个空间会极度的繁密拥塞,直到地形施工建立起大概,他说:“现在我不担心了,竟然还有一种辽旷。”我说:“辽旷之后,还有各向深远,这是洞能称为天的必备条件。”
洞之“深远”,大家都明白。洞之“广密”,恐怕知之甚少。洞天中央是一个盆地,洞在人居化之后,便有了一个围坐的中心,这个中心是靠火来凝聚的,远古的时候是取暖和烧烤,如今是煮水煎茶的炉桌。盆地汇总了各向深远于中央,四野望去各有出路,空间的划分主要依赖高差,于是视线可以翻飞跳跃。如座废墟中央,残缺化的围合了一种微微的辽阔,是四围的“奥”建立了中央之“旷”,广在中,密在四围。
中央的盆地,一种极坐标似的环顾山水自来亲人的“卧游”台。由中央的盆地放眼八方,是八远。这八远,糅合了视觉与想象的指向,迎接了日月与光阴。不仅是距离上的远,也是时间之远,维度之远。
眠山之远: 山台上的卧殿,钻入橱柜睡去,将自己包裹起来,是藏起来的温柔乡里。
穿墙遁远: 破墙入画,遁入砖雕而去,是被神仙与臆想所带走。
埋书之远: 将自己围在书山里,形成山坑以埋头读书,书中是一个世界。屏风是书页,八扇屏风打开了书中的瑰丽世界:檐下巨大的四分之一圆月,是月亮对书房的闯入,也是登临后的山中月下夜读。
来路待远: 对于雅集中心的穴位来说,要能观到来之山路,看到山路上的“待合”,带着迎接的眼神。
梯云路远: 言张生云中取月,梯云而登天,这是冲顶之远。在此可俯瞰盆地,亦可招呼山口雅集的迟到者,守着山口,望着山里。
天宫照远: 制造了天眼,仿仙人拨云下察人间,一种被全景俯瞰的想象之关照。那是一个午睡之地,“云帐”内的小憩,可以想象侧翻醒来之后的所见,不知今夕何夕。
隔山呼远: 茶室与盆地隔着书房与山路,经横裂洞口邻座遥望,左此右彼,仿佛隔世之裂观,脑洞之拼贴妄想。
叠透洞远: 洞是打开天的方式,洞本身并不是终点空间,洞是窥看,亦是对神秘的指向,是对深处的迷恋。
洞之广密,即是内部的广袤包容了视觉的各向维度,在一个洞里呈现了与各平行世界之间的联通与关照。
小洞天就是一块巨大的内部化的山石,建设过程中,老马几乎日日驻场,他要看着这块石头是怎么生出来的。多少次的讨论,老马大致理解了我的想法。但这样的设计对于建筑工人来说,都是平生第一次,这些都不符合他们对一个正常房子的理解,半年的周期,日日有质疑。质疑多了,老马亦会动摇。譬如,那些不规则的洞口是不是有杀伐之气?那些近人高的墙角会不会碰伤人?上上下下的许多高差不方便也不安全……等等诸些。
洞天,是对远古的追念寄托之地,是带着想象成分的神秘异域,不是日常红尘。园林中的假山,就是想象中远方的异化存在,因此它极尽妖娆的形态表现,即是要凸显世界的两极存在,此与彼,现实与幻梦,那么的不一样。多窍的太湖石之所以被选中作为叠山的主要石料,也是因为其难以把握的异化形态,假山是一场对梦境的砌筑营造。
问题是,进了洞天之后,我们是否还要做原来的我?我的时间、尺度、观看、行为、习惯……是不是要发生改变?进入洞天,我们就应该是那个被异化了的人,就是仙,就是臆想中的人,就是画中人了。
小洞天是骨感的,嶙峋的,这是对日渐疏远自然的警醒。蔚晓榕老师评价道:“小洞天,就是赤身裸体穿铠甲。”一个紧密的山水包裹,时时都在提示着你身体对周遭的反应。磕一次头是好的,是“棒喝”;跌一跤也不错,是“石头路滑”。舒适让人迷醉昏沉,小洞天就是陶渊明大醉之后常卧眠的“醒石”,保持着锋利,锋利不是伤害,而是对仪态的塑造以及耽于日常的警示。我们穿上了“山水”这件衣服,在它的要求之下,至少是要想一想自己的姿态问题吧,不可以随随便便的。山中出山人,园林中是园林人,姿态眼神都要对。
但小洞天依然有它独特的舒适感,洞是一个层层包裹的穴位,形成了人造的风水场域,异常的安定静谧,来人常说:“仿佛回到子宫里面,特别有安全感”。洞天是隔世的,是“闭门深山”。因为空间的异化,反常的日常,也是“遗世”的,来人也常说:“这里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被遗忘在这个小世界里,是“虫漏里的时光”,可谓之“洞隐”。
王澍老师曾对小洞天评价道:“这个空间完全不需要其他艺术品了。”我明白王老师所言之深意。我亦深知园林是一个精妙的“松动结构”,松动,即是自然的结构,因为其松动,才有自然的发生。在洞天的课程中,大家一直会有疑问:“文人如此向往洞天,但现存的园林的假山洞,都是不可居的,是没有勇气,还是没有条件?”广义来说,园林本身就是洞天的存在。狭义的洞天,才会联系到山洞。明代叠山家周时臣仿太湖洞庭西山林屋洞,在苏州惠荫园筑小林屋洞。清代文人韩是升之《小林屋记》对此洞如是描述:“洞故仿包山林屋,石床、神钲、玉柱、金庭,无不毕具。历二百年,苔藓若封,烟云自吐”。描述近乎妖精的洞府,精雅的让人向往,但事实上内部质量与自然山洞无异。山洞的条件可想而知,若要可居,还得做转化:房子还是正经的房子,洞是一种异化的围合,或者是异化的进入方式。譬如狮子林的“卧云室”,常常是以“山中陷房”的方式转化洞天以及洞房,这样的做法是常见的,也是现实的。但洞与房的如何能彻底媾和?是我想尝试的。其意义在于:以人的起居作为核心来重新讨论“山意”,即山水意思皆落实于日常起居。人的生活山水化,山水经验起居化。在小洞天里,一切都是模山范水的。六十平米,实在太小了,它要撑起一个世界,并产生与其他平行世界的关联想象。那么,每一角落,每一平米都要呈现意义或者成为意义间的关联,如一个小剧场,寸土寸金。寸土寸金,不是言贵,也不是说要刻意装入繁密,而是要求高度的敏感,随处的敏感。但剧场是依赖人的表演的,我的要求是“无人亦能叙事叙情”,这是对空间本身的要求,我们常说:睹物思人;也说:人去楼空。楼虽空,但它是带着故人的情与事的。空楼,是人的周遭,有周遭在,人犹在。此处的空,并非没有,而是“缺席”,是一种空间的缺席性叙事。我谓之:空间的自觉,情境的自持。我说,小洞天里隐着八张《高士图》,便是此意。
一琴几上闲, 数竹窗外碧。 帘户寂无人, 春风自吹入。
这多么像小津安二郎的“空镜头”,这是一种无人之境遇,是不受干扰的自然运行与生发,但总带着人离去的痕迹以及对人的邀请,伴着画外远远的声音,他随时可能踏入画面。
小洞天所有的高差与片段形式,皆包涵了人的印迹。我希望建筑以“言尽”来催生人之“意足”。六十平米,用建筑铺叙了一本小说,把话说完了,确实不需要其他事物的介入。除了人,只有石头可以进入,而石头亦是一种等待和伫望的存在。在设计之初,我都给他们留好了位置。
小洞天,是空的,同时它也是满满的。空,是并不需要外置物,这是零的状态。满,是因为空间本身可以自足叙事。造园,不是一种似乎悠游的随性随意之事,其虽为自然形态,但它是一个高度精密的构造,如钟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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